真实地说,我小时候不太喜欢我的父亲。
50年代,中国东北农村的田野是父亲尽职之地。至于辛苦不辛苦,我们做孩子的并不在意。农闲时,父亲总好去找村里几个老人喝酒唠嗑。挂锄时,他们常聚在一个大门洞里一唠就没完没了。家,对父亲来说,好像他没有一点责任。
为此,我也曾不少生父亲的气。母亲把饭做好了,赶上父亲与人闲聊,母亲就让小得不配干活的我,去叫父亲回家吃饭。无数次事实证明:我叫父亲的第一遍、第二遍常常是无效的。当我走到父亲身边说:“爹,我娘让你回家吃饭。”父亲准说:“好,你先回去吧。”当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时心里犯嘀咕:准还得让我跑第二趟,第三趟……
过了一个时辰,母亲果真又差我前去“搬请”父亲。父亲有严重的大男子主义,他认为家人一叫就走是怕老婆的表现。所以,他宁愿把能表现个人意志的事做得过火些。当全家人终于围坐在一起,共进那“最晚的晚餐”时,我们小孩子以饿极了为借口,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地吃饭,同时也是流露出一点对父亲不满的情绪来。
父亲用现在的眼光看倒很新潮。母亲常对我们说:家里一有俩个小钱儿,你爹,准能给它安排个地方(花了)。特别是到了年跟前儿,父亲总要给母亲买一块做衣服的蓝石布,也给我们兄妹买回点小玩意。给我买过条绒胶底鞋,彩条线袜子和扎头用的五色绫子。并让我当场穿上走给他看。父亲很高兴地说:这不很好吗!跟街(gai)头上的孩子有什么两样。可见,父亲当时是很崇尚城市生活的。父亲还总爱往家买几件精制的瓷器,给自己买上2斤劣质白酒。他总向家人解释说:妈巴子的,干活累了,喝点白酒解乏。
父亲吃饭时喝上一点自备的白酒后,躺下便呼呼大睡,真像是个神仙。母亲因为心疼钱,发牢骚说:老鬼头子,有点钱就造害了,买些“尿水子”喝,有什么用!母亲的话音刚落,大睡中的父亲,就会神奇般地睁开那双红红的眼睛,白愣母亲一眼,迷迷瞪瞪地嘟囔着:胡说,怎么是造害的!“钱是贱种,越花越有”。父亲说完,边巴嗒着嘴边翻身又睡了。母亲很生气,在父亲的背后又小声说:这不是梦话,也不是酒话,是疯话,你哪来的钱呢。
当时的农村,很多家长是不主张女孩上学读书的,女孩能把小学坚持念完是很少的,能考上初中的就更成了稀罕事。1965年夏天,我破了家乡的天荒,考上了初中。父亲的情绪一下子兴奋起来了,他感到很荣幸。他骄傲地对村里人说:别看是个姑娘,我就是把酒钱省下来,也要供我老闺女念书,她能念到什么程度,我就供她到什么程度。父亲说这些话完全是理论上的。当我真要到一百多里地以外那所中学住读时,穿的且不说,就每个月的11元4角的饭伙钱,真是难倒了父亲这位英雄好汉。
入学那天,父亲自作主张地用马驮一袋粮食,把我送到学校。并去和学校领导商量,请求学校把粮食留下。还真的和学校达成了协议,允许以粮代钱。这可是解决了我上学时的一个最大的难题,至于我平日零花钱那就是微乎其微的事了。
从那以后,我常看到父亲有些抑郁和烦躁,几乎看不到父亲喝酒,更看不到他那神仙般的酣睡。因为,他再也没有为自己买过他那情有独钟的劣质白酒了。我想,父亲当时为我戒酒,那也是需要毅力的吧。因为,再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像酒那样,为父亲解除劳作给他带来的疲惫。当时我想:等我长大了,要给父亲买酒,要给父亲买好酒。
父亲为了我上学,舍去了他的唯一嗜好——饮酒。换来了我拥有一生都在享用的读书能力。在今天这个能力,被我看得尤为宝贵:这个能力,是提高和改善我人生质量与命运的能力;这个能力,是我能为军队、为国家做一份事业的能力。这怎么能不让我对在九泉之下的父亲,心怀刻骨铭心的感激呢。